【驷仪】多年君臣在澡堂子见面有多尴尬

嬴驷万没有想到,和他思念了几辈子的相国相逢,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一见面就赤裸相见,未免也太刺激了点。

 

腊月二十九,张仪家里的热水器坏了。他自己不会修,拿着电话跑到楼道里找喷的贴的小广告挨个打过去,那些个上门修理的早该回家回家该过年过年了。没办法,快过年了嘛。到了晚上六点半,在家躺了一天试图减少运动量从而减少排汗量的张仪发现自己实在是忍受不了,在公共浴池和继续躺着直到发酸之间权衡了一会,他毅然决然地收拾了洗漱用品拿个塑料袋拎着去楼下的浴池了。

张仪很少去公共浴池,虽然他是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但是他还是很难接受,看着一堆赤条条的人在自己面前洗刷自己,自己也是光溜溜的,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更别提搓澡——躺下像条砧板上的鱼一样任人摆布——简直会让他忍不住跳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身边其他的人似乎没有这样的。关于他小的时候死都不进澡堂子,甚至在门口气的哭起来,蹲着一边哭一边喊我不去的笑话,在他所有七大姑八大姨之间流传甚广,尤其是后来他考了名牌大学之后,这种笑话就在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被反复提及,好像这样就能抓住这位从小就优秀的少年的小尾巴,硬生生把他拉到和嘴碎的村口大妈一个水准,强行尬聊。

张仪揉了揉额头,坐在门口的沙发上摘下自己的眼镜,屋里很热,玻璃镜片上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就上了霜。他微微眯着眼睛坐在那,等着眼镜上的霜化一化,过了一会,他单手带上将近两百度的眼镜,脱了鞋,等着人来把自己的鞋标上号送到鞋架子上去。

领了手牌的张仪深吸了一口气,英勇就义一样进到男澡堂去了。

 

嬴驷来东北是来办正事的,勉强算是实地考察吧。他办的公司要在东北这边开展业务,前面来的两拨业务员看的差不多了,现在就到他出场,和当地的各种领导喝喝酒吃吃饭准备最后敲这一锤子。

虽然早就听说,东北这边是有所谓的“泡澡联谊”,但是当饭吃完了,几个有意与秦川进行更深层次发展的公司老总跟他提议去某某个浴池洗澡的时候,他还是着实惊了。在这种问题面前,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这几个公司有没有发展的必要,最后还是扯着笑一起去了。

刚一进澡堂的最后一层内门,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的嬴驷就被水汽给包裹住了,等看清了,又是另一层鸡皮疙瘩覆盖上来。曾经威震六国的惠文王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那边搓澡的床上有几条生猪一样躺着的,叫号搓澡的站在一边拍拍毛巾一边掀下塑料布接了水冲床,一个赤条条的小孩子从旁边窜出来,又被同样赤条条的他爹抓回去接着搓后背,鬼哭狼嚎,另一边的池子边上安安稳稳地搭着好几个脑袋,纵观全场,水雾蒸腾里是若隐若现冲澡的人。

嬴驷面无表情地消化这一切,找了个人最少的角落打开淋浴头,三两下冲洗完了,准备迈步去池子里。说实话,他并不想进那个池子,但是架不住那几个拉他来泡澡的已经在池子里冲他招手了。

嬴驷微微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地面,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皱着眉,甚至觉得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怎么走路。一个皮肤很白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显然也是冲着那个人少的角落去的。那个人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晃悠着,碰到了嬴驷的腿,那个人轻声说了句对不起,而后接着往角落去。

嬴驷也没在意,接着向池子里走,刚走了没两步,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后时,正看见微眯着眼睛细看左右那边是热水的张仪,他身边架子上的塑料袋子的边沿还在轻轻颤着。

 

张仪在最后关上柜门的时候犹豫了好一会。他不知道自己是把眼镜放进去好一些,还是戴着眼镜进去好一些。最后他一咬牙,把眼镜塞在柜子里就赶紧往内门里走。

即使是在室内,脱了衣服还是很冷。张仪感慨一下,模糊的视线里四下望了望,挑中了一个人少的角落,正好在那冲澡的人关了水龙头往池子那边走,张仪赶紧过去,怕一会那么个四周无人的位置被占了。走到那人对面的时候,他看见那个人微微低着头,一板一眼的走路,心里不禁有些同情,又觉得有点好笑,心里猜测应该不是南方人,就是也像自己一样不喜欢来公共浴池的了。看见他那副样子,不知何处而来的愉悦冒上来顶翻了不安,走路都觉得正常了不少。

很快调试好水温开始洗澡的张仪想着些有的没的,比如刚才那个人似乎没有带什么洗漱用品,好像个子和自己差不多,肩膀的线条是下垂的溜肩,眉毛是斜飞入鬓角的浓。

张仪一边在头发上打着泡沫一边猜测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貌,刚才一闪而过没能看清,此时再回想,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他该是眼角微微上扬的,微微笑起来的样子好看又让人移不开眼。

张仪忽然发现自己的脸有点热,他手背贴一贴自己的脸,站在淋浴头下面冲洗自己头上的泡沫。他闭着眼睛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伸展开腰肢,线条流畅的窄腰好看得不像话。

他还应该有两撇小胡子。张仪在心中补了一句,不知何处而来的想法,笃定地给心里那张略显模糊,仿佛摘了眼镜隔着五米看人那样的一张脸上贴了一个清晰的标签。

 

略作应酬之后,嬴驷安静地泡在水池中闭着眼。

不得不得承认,在适应了这种略显微妙的氛围之后,在澡堂子泡泡澡还是很舒服的。但是嬴驷现在无心思考这些,他仍然在一遍遍地回忆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还有过去的一些事。

嬴驷带着记忆活了几辈子,大多都是在清朝灭亡,民国建立之后了。他自己猜测可能是自己身上带着部分大秦的气运,搁在哪个王朝了,不好安排,总不能还叫他做皇帝。但是嬴驷也就是猜猜,他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寻找和学习上。他学习和过去迥然不同的知识,以及寻找故人。

通常而言,这个故人就是指张仪。当然,不排除这么多年陆陆续续也见过公孙衍、公父、芈八子等等,命运兜兜转转地把这些人都带到他面前让他看了一遍,却独独没有碰见张仪的这种原因。

不说笑,嬴驷活了几辈子从来没遇见过张仪,就像他这么久从来没来过东北一样。嬴驷突然觉得有些懊恼,如果他能早一点找到来这边,也许他就能早一点看到张仪。

前几世风云际会之时,当有英才出世,嬴驷通常还没来得及发挥发挥自己的才能,就早早夭折了,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他没有留下其他的痕迹,仍然只是嬴驷。所以这辈子建了秦川,就是个念想。难得生在个风平浪静的年代,昔日叱咤风云的秦惠文王有种预感——他寻找了很久的人,就快要见到了。

果不其然。嬴驷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看张子那副样子,似乎是不记得自己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些响动,原本刚没过胸膛的水开始波动起来,一下一下轻轻扫过锁骨与大片的皮肤,嬴驷感到小腿上被轻轻碰了一下,之前塑料袋碰触到腿部的感觉在这样的触碰之下再次被勾了起来,他睁开眼,看见白皮肤的年轻人扶着池子边沿的瓷砖试探着下入水中。迎上嬴驷的目光,年轻人腼腆地笑起来,伸出手下意识想要推一推眼镜,却只摸到了鼻梁。

嬴驷听见年轻人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你好,我叫张仪。和历史上那位纵横家同名。”

嬴驷觉得有一种令他几乎坐不住的震颤从小腿发源,蔓延四肢百骸,汇总到心脏。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遥遥与面前的人呼应,于是他微笑起来,做了几辈子以来最重要的一次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嬴驷。和历史上那位惠文王同名。”

 

张仪拎着自己的塑料袋站在那站了一会,面前是出去的门,左手边是汤池,有一个从刚刚起他就一直惦念着的人就在池边,把自己的脑袋安稳地靠在池壁上。

他在犹豫。

说实话,张仪并不喜欢和别人共享一池洗澡水,但是那个人就在池边......罢了,来都来了,洗就洗吧。张仪拎着袋子一咬牙,迈步转身往池子边走去。

向着池子越走越近,张仪觉得自己的心中开始鼓噪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被这个人所吸引,不因为任何事,只是骨子里的习惯与灵魂的指引。鼻尖,三分之一侧脸,整个侧脸......那个人正闭着眼假寐,他的眉眼嘴唇,哪怕是鼻子的弧度都和张仪想象中的样子分毫不差,尽管他并没有完整地去描画猜测这个人的样子,但是当张仪看见他的那一刻,张仪就知道,他该是这个样子。

唯独有点遗憾的就是,他并没有胡子,彻底坐入池中时,张仪看着嬴驷嘴唇上方光滑的皮肤想着。

得说,张仪并不是一个冒失的人,但是当他坐下以后,抬眼正撞入那个人的目光里,张仪甚至少见的觉得心慌。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笑着开口道:“你好,我是张仪。和历史上那位纵横家同名。”

那个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回答道:“你好,我叫嬴驷。和历史上那位惠文王同名。”

嬴驷?张仪皱起了眉。张仪并不是不知道秦惠文王嬴驷,但是历史上嬴驷与张仪亲密的君臣关系以及这种完全照搬的句式,让他莫名的感到有些窘迫——他觉得自己或许是被消遣了。尽管张仪对着这张脸没能提起自己以往面对做错方案的学弟学妹那样的怒火,但是他仍然可以直接走掉。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与下水时的轻缓不同,张仪直接站了起来,扶着瓷砖就要出去——突然他感觉到眼前一黑,手脚无力,晕倒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那个人嘶声喊了句张仪!接着向后仰倒的感觉一顿,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被抱在怀里了。

张仪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个人笑起来,真的挺好看的。

 

竹简,烽烟,长剑,棋盘,高高的王台,飘荡的旗帜,各国不同繁复的花纹......晕倒的张仪在梦中经历了另一个张仪的几十年春秋,走了一趟他的战国。待他悠悠转醒时,他看见守在自己身边的嬴驷,和梦中的样子重叠,张仪怔怔地,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王上......”

嬴驷愣了,这声细细软软的“王上”彻底击溃了他心里那条看不见的线,他眨眨眼,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直到眼睛酸涩地快要掉下泪来,他才手忙脚乱地握住张仪伸过来的手。嬴驷直直盯着张仪的眼睛,试探着开口:“相国?”

张仪点了点头,轻声道:“王上,臣......我......臣想喝水。”

嬴驷没有动,张仪眼睁睁地看着嬴驷在听完这句话之后,目光从欣喜变成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这目光粘在张仪身上波转流动,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张仪,已无君臣......”

张仪握着嬴驷的手沉默,二十岁的张仪和四十岁的张仪慢慢在此刻重合成一个人。尽管只差了二十年,但是张仪那四十年里经历的事是二十岁的张仪永远没有办法也没有机会经历的,秦相张仪,是一个时代的杰作。如果不是二十岁的张仪生长在现代社会,记忆中有着与四十岁的张仪完全不同的鲜亮,也许在记忆恢复的那一刻,年轻的张仪就会被曾经的张仪给覆盖了过去。

嬴驷仍然看着张仪,尽管没有开口,张仪却在他的王上的目光中看见了太多的东西,他看见乱如战场的残骸和说不出的老态与青春蓬勃掺杂在一起的样子,张仪看着看着笑起来,他起身,前倾,轻轻地将自己的唇贴在嬴驷的唇上。

这一吻,将相欠了几辈子的风花雪月盖棺定论,从此以后,他们是彼此的,也只是彼此的。

 

后来。

后来张仪的兜里总是揣着两块糖,省的自己再因为低血糖而晕倒。

后来嬴驷把分公司开到了东北,把自己的办公室也挪到了东北,每天上下班的时候给张仪买一块巧克力,再买两块糖。

后来有一年春节张仪的七大姑八大姨不再议论他儿时的糗事,而是议论着他带回来见父母的那个男人。

后来有一年嬴驷攒够了钱,把公司转手让给在人才市场抓到的嬴疾,自己带着护照,信用卡和张仪,满世界看风景去了。

 

再后来?

再后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们携手而去后,世界上再也没有嬴驷和张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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