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进锅】三愿

- 鱼进锅2023春节联文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

 

        夜里的风冷冰冰的,在北京小巷的缝隙中横冲直撞,撞进郭德纲怀里,冷得他打了个哆嗦,裹紧了身上的棉服。刚才从园子里带出来的一点点热乎气儿荡然无存,脖颈里汗渍凝结在皮肤上,一个哆嗦从胃里升上来,令他吐出一口颤抖的白气。郭德纲觉得棉袜与棉鞋之间似乎已经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壳,脚趾几乎感受不到,像是消失在鞋里。他艰涩地跺跺脚,几步跟上于谦。

        “谦儿哥,去哪儿啊?”

        于谦下巴上裹着围巾,扭头只漏了个眼神给他:“你猜猜?”

        郭德纲在上衣兜里屈伸了一下手指,小心地攥着拳头,把手套上豁开的洞藏起来。他抿着嘴,斟酌了一下:“我今天得早点回去,今天上午刚听了一个新文本,而且……”

        于谦一把拉下围巾,笑声一连串地滚出来:“知道知道。我就是想——诶,你就跟我走吧!到了就知道了。”说罢,伸手扯住他往前走。郭德纲跟不上于谦的步子,只能紧赶慢赶地带着点小跑,一头撞上于谦上一秒呼出的热气。

 

        面条蒸腾的白雾散去,郭德纲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低头看看铺了荷包蛋、撒着葱花的烂肉面,又抬头看看满脸是笑的于谦:“谦儿哥,这是?”

        于谦摘掉围巾搭在凳子上,搓了搓手,双眼闪亮。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红蜡烛,又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亮了。郭德纲忽然觉得心脏有点儿缩紧了似地,他好像猜到于谦是在庆祝些什么,但是他不敢确定。

        “德纲,生日快乐。”

        于谦挠了挠头,满脸喜兴地把这碗面往他面前推了推。他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活起来了,每一条小小的皱纹里都是光。郭德纲很多年之后想起来,觉得那或许就是于老沙皮狗的前兆。

        但那个时候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开始遍布一种战栗的感受,从胃里一直涌到喉咙口,十八核大脑转得飞快,也只挤出一句话:“您怎么……谁告诉您的?我都跟他们说了,不准跟你们大爷说这事儿……”

        “不是徒弟们说的。”于谦摆摆手,脸上带着点儿压不住的得意,“那次,那次我们买票的时候,你身份证不是在我这呢么?我就看了眼。咳,我也不知道你过阳历还是阴历,不过我瞧着您今儿应该是没什么事儿,所以就想着,嗨,今儿就今儿了!”

        “还麻烦您费心了师哥。”郭德纲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又有说不出的感动,伸手去拣了两双筷子出来,仔细掰开、又对着磨了磨筷子尾上的断茬,一边递给于谦一边问,“谦儿哥,这就一碗面?您吃什么,我请您。”

        “哪儿有让寿星请客的!”于谦接过筷子搁在桌边儿,“我下午在后台饿了,正好看徐德亮中午剩那个馒头在饭盒里呢,就给吃了。”说完他还挤挤眼:“你可别跟他说!”

        碰巧看见别人的馒头在盒儿里?郭德纲失笑,不去戳穿于谦,只顺着他说:“那还真是巧!不过徐德亮回家,不得发现少个馒头么?”

        “我还管他那个!”于谦理直气壮,“他也吃不完!天天说他媳妇儿埋怨他吃得少,我帮他一把,今天亮子回家就不用挨骂了,我也吃饱了,双赢的事儿嘛。”

        郭德纲咧嘴一笑,一边认真听着于谦鬼扯,一边伸手把面碗推到桌子中间,给塑封的碗碟拆开了,递给于谦:“您也吃点儿吧!大冬天这么冷,我一人吃不完。”

        “吃不完我又不会埋怨你。”于谦顺嘴接话,“我又不像徐德——”

        郭德纲眨眨眼瞧着他。

        于谦脸一热。这类比好像有点儿不太对,虽然不比台上的包袱更剖白,可这毕竟不是在那四方台上,难保他不会介意?毕竟德纲他一向面皮薄……电光火石之间于谦脑子已经转了三圈半,再低头一瞧,郭德纲已经又拿碗挑一筷子面出来了。

        “诶,诶,德纲,蜡烛,蜡烛。”于谦一迭声地叫他,“过生日呢!吹蜡烛许个愿吧?”

        于谦动作大,火苗就在空气里晃了又晃,明亮的火焰映在两双黑色的眼睛里,映出彼此的脸。郭德纲的脸上有一种介于迷茫和回忆之间的神色一闪而逝,于谦没有催他,只是安静地等着他闭上眼睛。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咣——”

        门外的男人忍不住踢了一脚门,模糊地骂了一句。郭德纲坐在床上,把自己蜷在小桌与床之间的阴影里,咬着下嘴唇。他确定这个位置绝不会被路过窗台的房东发现,即使是尽力探头,也绝对不会看见屋里有任何一个人。

        他已经快欠了三个月的房租了。

        房东从一开始的理解,到后来的怀疑和不耐烦,已经花了够长的时间。郭德纲一开始还每次都小心赔着笑脸,到后来直接躲着不见。这纯粹是下下策,好在房东是个好人——也或许是他隔壁的那间屋子还能稳定地收上租——至少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掏出备用钥匙打开门,把这个早就应该重新出租的屋子清理干净。

        郭德纲抱着膝盖靠在墙上,嘴里喃喃念着贯口。无所适从、无依无靠,脸和尊严踩碎了也换不上一口饭吃,唯有一身本事是真的,这是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这是唯一不能丢掉的东西。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胃里空荡荡的,铃铛谱和八扇屏都比不上报菜名更能顶饿,不知不觉已日落西山。北京的冬天向来昼短夜长,黄昏正在极快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郭德纲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从床上爬下来,小心伸开已经僵硬的四肢,从抽屉里翻出最后一块干硬的馒头和快翻烂的台本,捏着小小的铅笔头奋笔疾书,一口口啃着干粮。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鞭炮响声,短暂的沉默,紧接着如同爆豆子一般劈里啪啦地全都开始炸响,郭德纲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墙上贴的一张年历。

        快过年了。

        腊月十五,还有半个月就是大年三十。

        郭德纲抬起手在年历上轻轻地把今天划掉,看似轻松,手指却发抖。

        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有一簇烟花照亮了窗台,这个身形矮小的男人安安静静地伏在桌面上,小心地用手指掰下一块馒头送进嘴里,就了一口凉水,慢慢地嚼。他吸了吸鼻子,一声很低很低的生日快乐伴随着被焰火拉长的影子,消失在出租屋最隐秘的角落里。

 

        火苗又闪了闪,一滴晶莹的烛泪溢出来,很快地凝固在蜡烛表面。

        郭德纲眨眨眼,突然眯着眼露出一个微笑:“师哥,那我许三个愿望吧。”

        于谦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笑呵呵的:“成啊,许几个都成。别说三个,三十个、也肯定都能实现!”

        “好啊,那可就借师哥吉言了!”郭德纲闭着眼,两手在桌下合十。他有点想抬起来到胸前,又觉得有点太幼稚,像小孩子,因此只把手搁在腿间,悄悄合拢掌心。

        郭德纲许愿的时候是微微仰着脸的,闭眼含笑,因此不知道于谦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好像要把他这副样子刻进心里一样。他自顾自地许了愿,吹灭了蜡烛,然后才睁眼,因此错过了于谦那双比火焰还要热烈的眼睛。

        于谦轻声问:“许了什么愿?”郭德纲刚要回答,于谦又连忙挥挥手:“诶,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您这么大人了,也信这个呀?”郭德纲一对弯月眉高高地扬起来,咯咯地笑,“您要是想知道,我等下就告诉您。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先把这碗面吃了,我就说。”郭大班主笑得鬼精鬼精的,把一碗分好的面推到于谦眼前,搭眼一瞧,那颗卧的荷包蛋还在上面呢!

        于谦把碗端起来,给蛋拨回去:“这个我不吃,面我分一半,鸡蛋可必须得寿星吃。我知道,我要是不吃,你肯定吃得不安心。不过我下午真吃过了,所以就这一碗啊,可不能再给我分了!”

        说罢,好像怕郭德纲再给他碗里加面似的,捧起碗吸哩呼噜就吃起来。

        郭德纲瞧着于谦吃面的模样,只觉得这面还烫得很,一股股的蒸汽往上飘,熏得他眼睛发酸,鼻子也发酸。他又揉了揉眼,埋头挑起一筷头面嗦进嘴里。

        “啪嗒。”

        一走神的功夫,于谦空碗落桌,筷子横在碗上,连丁点面汤都不剩。郭德纲看看碗,又看看于谦;看看于谦,又看看碗。

        “师哥,你真吃饱了?”

        于谦抽张纸擦嘴:“真饱了!”

        郭德纲笑着把筷子放下,认认真真瞧着他:

        “您真要听?”

        于谦点头。

        “不怕不灵?”

        于谦犹豫了。

        “德纲,我就是好奇想问问。”于谦抓了抓耳根,稍微侧头,“诶,怪我了,非要问,今儿也没酒,要不哥哥自罚一杯也成!”

        “师哥!”郭德纲声音并不大,但一向有着让人凝神定气、聚精会神的能耐,这一点在于谦身上尤其显著,“第一个愿望,是希望哥哥长命百岁。”

        于谦睁大了眼睛。

        “算是借花献佛吧!今天谦儿哥请我吃面、给我过生日,那第一个愿望送给您也是应该的。”说到这里,郭德纲想起一首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所以第一个愿望,是希望谦儿哥,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一愿郎君千岁。

        “第二个愿望么,希望我也能跟谦儿哥一样,不病不灾、笑口常开。”

        二愿妾身常健。

        “第三个愿望——”

        于谦摒住了呼吸。

        郭德纲神神秘秘地挤挤眼:“保密!总得留一个,万一前两个因为说出来就不灵了,总归还有一个灵的,您说是不是?”

        于谦一下子笑出声:“是是是!还是德纲想的周到。诶,面都要凉了!我这好奇,都耽误你吃饭了。”

        “这叫什么话,没有您,我还吃不上这顿面呢!”郭德纲摇摇头,一口面一口蛋一口汤,埋头认真吃起来,吃到一半,忽然抬头,“谦儿哥,今天回去,您可得把您的生日告诉我。您给我过了,我也得给您过呀!”

        于谦哈哈一笑:“成!我肯定不瞒您,谁让您是角儿呢?”紧接着又端起自己的空碗,气势恢宏得仿佛里面不是二两面汤,而是梁山泊的酒:“我的角儿,生日快乐!”

        郭德纲微微睁大了一点儿眼睛,很腼腆地笑起来:“哥哥,同喜同喜。”说罢,也端起自己的面碗,在于谦的碗沿儿下面轻轻磕了一下。

  

  第三个愿望,是希望您明年还能陪我一起过生日。……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从今往后的每一年,都是如此。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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